家养小狮

瑞瓦肖垃圾分拣员

【极东/燕樱】自梳

*极东同人志《银河浮槎》内容解禁

*近代背景,普设

*自梳女燕x留学生樱,燕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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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自梳

王春燕是个自梳女。

自梳自梳,梳起长发为人妇,自梳女自行梳妆盘发,便是将自己嫁给了天地,自此再不得与男人婚配。

王春燕成为自梳女是在十四岁,爹娘和两个月大的弟弟都在逃荒路上死了,临死前娘拉着她的手,瘦骨嶙峋的,咯着血一声又一声止不住的发愁,没了他们,她该怎么活。

娘还是走了,王春燕原本该被同乡卖进窑子里,她趁人牙子晚上睡觉跑了出来,跑了整整一个晚上,双脚磨出了水泡,累倒在一户人家前。

一个自梳女捡到了她,可怜她身世,领她进了冰玉堂,当了自梳女。

这样,她就能得到自梳女们的庇护了。

“进了这道门,从此就和家人宗族一刀两断,再也进不了祖坟了。”

自梳女对王春燕说道。

那时候的王春燕听了这话,还是有些犹豫的,她很怕自己死后成了孤魂野鬼,也怕死了的爹娘和弟弟得不到她的侍奉,在阴间也过得不好。

但她还是咬着牙跨过了门槛,跪在了堂前。

她总要活着,总要活下去,不然她对不住将最后一口干粮偷偷藏起来留给她的娘。

成了自梳女后,王春燕跟着自梳女们南下来到广州,成了南洋织布厂的一名女工,每日繁忙于嗡嗡作响的纺织机之间,机械厂里又闷又热,常年飘着让人不舒服的棉絮,又在广州这样的岭南之地,大夏天上工,不到半日浑身就能湿透,累得人喘不过气。

但王春燕却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她终于活了下来,体面得活了下来,还交到了朋友,有了工资。

周末休息时,她也会去百货大楼买盒香粉和雪花膏擦在脸上,或是给自己买条漂亮的格子裙,跟着其他女工们上街赶庙会,或去看场电影。

但她最喜欢逛的,还是租界的教堂广场,那里有座英国人修的教堂,一旁还有几所学校,总是人来人往的,广场修得气派又漂亮,洋人们喜欢在广场上喂鸽子,小贩也会在广场上卖西洋冰淇淋,不时有学生穿着校服捧着书匆匆走过,还有体面的绅士小姐们会停在喷泉面前,抛一枚硬币进去。

王春燕听说,这叫许愿池,是西洋人的风俗习惯,他们觉得这能给人带来好运,向硬币许愿总能如愿以偿。

王春燕对洋和尚的东西总是半信半疑,可她想,只是一个硬币,似乎要比山上的道观佛寺便宜得多,这些地方想要心想事成,是要花大价钱请头香的。王春燕曾想请庙里的大师为家人祈福,大师眯着眼瞧了她半晌,报了个数。

是她三个月工资的钱。

王春燕犹豫了一下,那大师就冷哼一声抬脚就走,她的心凉了半截儿,从此再也没去过山上的寺庙。

于是王春燕就习惯了站在喷泉前,掏出一枚小小的硬币,心里想着病死的爹娘和早夭的小弟弟,她祈祷着他们下辈子找个好人家,然后学着洋人的样子吻一吻硬币,将它丢了进去。

噗通一声,硬币沉进水里,王春燕看着硬币晃晃悠悠沉下去,觉得自己的思念好像也随着硬币沉到了地底。

王春燕还喜欢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一会儿,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拉黄包车的送着娇滴滴的少爷小姐,四四方方的洋车里坐着衣着气派的老爷,金发碧眼的洋人们穿着异国情调的衣服轻声细语,小贩用带着岭南口音的洋文向孩子们兜售冰淇淋和气球。

还有穿着藏青百褶裙和马蹄领衣裳的女学生们,王春燕喜欢她们,喜欢她们秀丽的梨花头、袖口领口绣的别致百合花,喜欢她们穿着绢布鞋抱着书本轻盈走过去的样子,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也柔柔弱弱的、清清脆脆的好听,王春燕看着她们,总是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这时候她的眼睛里,会不自觉带上向往憧憬的神情,她坐在长椅上举着冰淇淋的纸盒,傻傻的,像只可爱的家燕。

有时她会注意到一个女学生,那是个漂亮的姑娘,总穿着教会学校的校服,胸前戴着一个小小的纯银十字架,抱着一本洋文书。

她真漂亮,王春燕想,那姑娘留着时兴的学生头,秀发又软又黑,乌绢似的秀美,她有一双氤氲水汽的乌黑眼睛,柔柔的,也干干净净的,一身教会学校的黑白裙子将她趁得纯净又柔弱,像开在教堂里的百合花。

那姑娘喜欢笑,笑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干干净净的,她不笑时人看起来有些冷清,笑起来却像刹那春来。她看着该是个清冷的人,在朋友面前却那样爱笑,一笑眉眼弯弯,乌亮的眼睛那样引人。

她似乎是个东洋人,或者是个华侨什么的,有时王春燕会听见她和同窗说笑,她的口音略有些奇怪,不像广东话,也不像国语,倒像是华侨和会中文的洋人。

她听见同行的女孩唤她“樱”,她听得不真切,不知道是个“莹”字,还是个“莺”字,王春燕喜欢花,便暗自唤她樱姑娘。

她并不能时时碰到这位樱姑娘,有时与她擦肩而过,有时只是坐在长椅上看着她和同窗好友一起下学,她深知自己和樱姑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从未想过能与她说上话。

但是心里,有时还是想,如果能经常碰到她就好了。

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样美丽又明亮的人吧。

那天她在广场上捡到一本书,是本洋文书,王春燕看不懂上面的字,只看懂书皮上画着一个基督十字,她翻开书皮,看到扉页上用娟秀的笔写着一行钢笔字:

本田樱

是方方正正的汉字,一个典型的东瀛名字。

下面还有一行看不懂的洋文,王春燕虽然看不懂,却不妨碍她觉得这字真好看,娟丽又清冷。

不知怎的,一看到这个名字,王春燕就下意识觉得,这本书是那个樱姑娘的,许是她在心底希望自己没有猜错那姑娘的名字,又许是她有一点点隐晦的期待,期待她能和那个姑娘说上话,她将那本书小心的捧在怀里,把皱起的边角一点点展平,在原地等待失主的到来。

这一等,就是一下午。

广州的日头总是很毒,毒得在三伏天里能把人晒退层皮,王春燕不敢走远,怕那姑娘回来寻不到她,于是只好挨在一块小小的树荫下,随着日头从西边慢慢挪到东边,脸晒得通红,手还要不时擦一擦衣角,怕手心的汗浸湿了书页。

她的祖父是前清的穷秀才,亲爹却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王春燕小时候也被祖父抱在怀里识过字,念过书,那时家里早就败落了,她识字写字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对祖父仅剩的纸张爱惜得不得了,自然也对书本有着骨子里的爱惜。

直到太阳快落山,一个女孩才匆匆赶来,她似乎是一下了课就跑出来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鬓角额头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白皙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王春燕一看见她,双眸一亮,真的是她。

“姑娘,这是你的书么?”

本田樱看见自己的书,才轻舒一口气,连忙朝好心人道谢,一抬眼,却看见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女孩,双颊被晒得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本田樱心头一动,若有所感问道。

王春燕不好意思邀功,只是揉了揉鼻子,“没多久,我怕你找不回书,又怕把书放在这里被人拿走,只是等了一小会儿。”

本田樱心知,她晌午时就把书丢在这里,这样装订精美的书,怕是早被人捡走拿去换钱,怎么可能等一下午被这个姑娘捡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感激与了然,温和一笑,“多谢你,小姐。难为你大热天的等我,我请你喝杯凉茶吧。”

王春燕本想拒绝,却看到女孩定定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点固执的神情,她突然觉得女孩有几分可爱——这是个性格远没有长相看上去柔弱的姑娘,王春燕听走南闯北的商人说,东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其实骨子里倔得很。

于是王春燕没有拒绝,她跟着本田樱来到租界里一处凉茶铺子,买了两杯菊花茶,王春燕看着她面不改色将清苦的凉茶喝下去,张了张嘴,微微有些惊讶。

本田樱一笑,“很惊讶,是不是?我知道很多外地人都不习惯喝广东凉茶,我一个东瀛人怎么喝的习惯。”

王春燕喝了一口,苦得她蹙起眉头,“是,我也算广州人,长这么大也没习惯喝这个。”

她看了看掌心的陈皮果脯,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要不是凉茶铺子给果脯,我都不愿意喝这个消暑。”

“我小时候常常身体不好,吃西药也没什么用,母亲就请中医给我开方子,吃了几年的中药,再喝凉茶也不觉得苦了。”

本田樱的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话语入耳,让王春燕觉得好像柔软的花瓣拂过脸颊,痒痒的,也软软的。

“你爱吃这个,我的也给你。”本田樱将纸袋塞进王春燕手里,王春燕又不好意思了,怎么好像被当成小姑娘看了,她的脸还是红红的,脸上被晒得痕迹还没褪去,“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帮了我,又看着比我小,我不该让着你?”本田樱又是温温柔柔笑着。

“那你呢,你虽然吃惯了苦味,真的就不怕苦了么?”王春燕看着她,认认真真说道。

本田樱一愣,因她的话愣在了原地。

王春燕拉着她的手摊开,把纸袋又放回她手里,“哪有姑娘不怕苦的?樱小姐,总这样忍耐,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十几岁的小姑娘,看着还是瘦瘦小小的,眼神却认真又坚定,像个小大人。

本田樱看着她,愣了愣,忽然展颜一笑。

端的是美人如花。

让王春燕看呆了。



02   旧梦

王春燕和本田樱成了好朋友。

王春燕今年十五,本田樱十七,本田樱想哄着刚认识的小妹妹叫她姐姐,偏偏王春燕也是个固执的性子,她自认自己已经是个能自食其力的大人,又已经梳了头,是个全然的大人了,怎么也不肯叫本田樱姐姐,好像这样就又被当成小孩子了,本田樱拗不过她,就亲亲切切的叫她阿燕。

王春燕礼尚往来,叫她阿樱。

本田樱是租界教会学校的学生,学的是英文,信的是万福玛利亚,她说她以后毕业了会留在学校当老师,继续教英语。

本田樱和一个老妈子一起住在租界,母亲前几年因为咳疾早逝,只留下了她这么一个孤女,若不是有教会照拂,她一个弱女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在这异国他乡活下去。

至于父亲,本田樱是从不提起的,王春燕也没有问,她想,那大概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至于她自己,她的人生就乏善可陈得多,她简单提了几句自己死在逃荒路上的爹娘,提到了她是个不会嫁人的自梳女,也提到了她的未来——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赚钱,攒钱,等老了就在乡下置办一套小小的房产,和自梳女们一起安度晚年。

王春燕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她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地,不论是幼时她生活的农家小院,还是偌大的万国租界里一座方方正正的厂房,她似乎是从乡村里走出来了,走到了大城市,但她似乎还没有走出来。

“那你没有想过做什么你喜欢的事情么?”本田樱问,“这样的未来也是很好的,但好像......我看不到你喜欢什么。”

王春燕愣了愣,喜欢什么?她是从没有想过的,她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从她贫瘠的、无味的童年再到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再到现在这个被消磨于嗡嗡作响的纺纱机旁的青年时代,王春燕也并不是完全无趣的人,但那些偶尔的消遣,那些属于女孩子的、小小的快乐的事情,似乎也算不得她特别喜欢的东西。

她想了想,忽然很小心的说了一句,“我……我喜欢念书识字。”

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都带着一点胆战心惊的颤抖,就好像她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动地的东西,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这样小小的音量,却说出了这样了不起的话。

念书识字,是啊,是的,她喜欢念书识字,幼时她被祖父抱在腿上,就着八仙桌,捏着兔毫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王——春——燕。

祖父说她生在春天,这样的名字普普通通,希望她像春天的燕子,活的快快乐乐的。

祖父是喜欢她的,王春燕想,但他好像也没那么喜欢她,他总是惋惜,总是敲着旱烟管看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叹气。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不是个男娃娃呢?”

欢快的小燕子听了这话,立刻就噤了声,局促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她是知道的,母亲,父亲,街坊邻居,宗亲老人,见了她也要叹息一声。

怎么就不是个男娃娃呢?

是个男娃娃,以后就能撑起家里了,王家就不会一直衰败下去了呀。

祖父教她念完了三百千,就不教她识字了。

“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识几个大字就行了,读书是男人的事。”

祖父摇头晃脑说道。

于是王春燕再也进不了祖父的书房了,祖父在世的时候还会经常给村里的孩子启蒙,她就在外面看着书房里的男娃娃们跟在祖父身后,一声又一声的跟着他念书。

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念不读诗,无以言。

王春燕很难过,像喉咙里堵了什么似的难过,去城市里打工回来的远亲说如今城里的女孩儿也能去上学了,是洋人带来的风气,祖父气得吹鼻子瞪眼,骂洋人不知礼仪,骂那些女孩不知廉耻,骂这世道惶惶,礼崩乐坏,骂完了,还要拍一拍燕子的脑袋说,我们家燕子不要学她们,要好好的,乖乖的。

王春燕乖乖的点着头,心里却依旧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的难过。

“你喜欢读书识字,这是好事啊。我们女子就当如此,你有这样的想法,真的太好了。”女孩子轻快的声音唤回了王春燕的神智,她回过神来,看见本田樱正温温柔柔笑着对她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一样上女子学院呢?”本田樱拉着她,认真说道。

王春燕吃了一惊,觉得脑子一瞬间变得晕晕乎乎的,上女子学校……女子的学堂……她也可以么?她想到了那些女学生漂亮的麻花辫、清雅的马蹄袖、挺括的百褶裙,想到她们抱着书本走过街巷时那样活泼又朝气的神情,眼角眉梢里飞扬的神采,她的内心泛起一种酸涩、羡慕、神往又深深自卑的情绪。

她……也能这样么?

不知不觉的,她竟然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本田樱看着,眉眼依旧是柔柔的,她拉着王春燕的手,轻轻拍了拍。

“你当然可以的,阿燕。”

王春燕看着她,像要求得一个急切的认同一样,“真的么?我真的……也能上学么?”

“真的,阿燕。”本田樱用力而认真的点了点头,“凡我女子,与男人皆是神的造物,为什么不能上学?凭什么不能上学?”

王春燕突然绽放出一个笑意,让她青涩的、未张开的脸上也蓦然显露出牡丹一样光华夺目的神采。

“谢谢你,阿樱。真的谢谢你。”

王春燕的人生,从此有了一个新的希望。

她要读书,要识字,要上学堂。

要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抱着书本神采飞扬走过街巷。

她回去后,将这份小小的希望分享给其他自梳女,自梳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啊,燕子,你一定要考上学堂,你一定要成为我们中第一个女学生。

你还这样年轻,你要飞得更高,更远,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自梳女们在心里说道。

于是此后,王春燕就变扣了。

她开始省吃俭用,就着腌菜下饭,不再买漂亮的发卡、西洋画片、摩登香粉,也不再跟着其他女工们一起上街玩。

她将那些一分一毛的零碎钱一张张展平,认认真真藏起来,藏好,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算一算,想着自己再打几年工就能攒够上学堂的钱,又想着她要拨出来多少钱买书买纸笔,自学知识。

当然,她是有个小小的老师的,这小小的老师对她说,反正她毕业以后也是要当老师的,教她也是教,以后教学生也是教,不如先教了她,也好让她知道该如何做一个老师。

就这样,王春燕拗不过她,让本田樱做了自己的老师。

王春燕每六天有一日假期,她就常常和别人换班到周末,然后步行去万国租界的本田樱家里上课。

本田樱住着一座两层楼的小公寓,虽然不算太大,但却胜在清净雅致,老妈妈是上海人,常常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口软糯的上海口音和她们说话,也烧得一手好本帮菜。

这样一座普通的小公寓在租界也是要不少钱,本田樱看着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似乎总有人会给她打钱,也不时总有穿着军装的东瀛男人在本田樱的公寓附近晃荡,却不像是打扰,更像是一种保护和关照。

王春燕心知,本田樱的身份不那么简单,但本田樱不提,王春燕也从未开口问过,她和本田樱成为朋友,也并不在乎本田樱是什么身份,何况万国租界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人多了是了,前些年还有不少老毛子贵族逃难到租界,本田樱是什么样的身份,她都不惊讶。

总归和她没有关系。

她更感激的还是本田樱耐心细致的教她许多知识。

文法、科学、律政、美术、算数,本田樱懂得的东西好多好多,王春燕钦佩的,似懂非懂的听着本田樱与她讲起她在学校的课程,说要先教她国文、算数和科学,这是入学考试的基础,又说教会学校是英国人办的,信的是天主耶稣,她要想进学校,要学会英语。

“教会学校学费更便宜,只要你入学考试成绩不错,爱德华先生不介意为你减免学费。”本田樱如是解释道。

“当然啦,如果你肯皈依天主,这所学校肯定会更欢迎你。但是阿燕,我不建议你这样做。”本田樱轻轻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什么,阿樱?”王春燕有些不解,要说她信鬼神吧,她其实也没有多相信,但路过城隍庙和关公庙,她还是不介意进去拜一拜,烧柱香,她相信有阴曹地府,相信死后人会有鬼魂,但她也实在算不上多么虔诚的人。

要她去信洋和尚,她其实也没那么排斥,只是没什么感觉。

本田樱无奈轻笑,“阿燕,我不希望你的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你该是自由的。”

王春燕看着她,总觉得她秀美温柔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哀愁。

“那你呢?阿樱,你呢?”王春燕问道。

本田樱指尖无声捏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并不言语。

王春燕很体贴的没有再追问。

她认认真真和本田樱学起了知识,她在本田樱这里学习一整天,然后拿着自己的笔记和作业回去,平日里白天下了工后,她就着走廊和院子里的灯泡和路灯,坐在廊下,搬着小板凳蹲在地上,用铅笔一撇一捺的写着字。

她写ABCD,写神爱世人,写一元二次方程式,写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诸国,写牛顿第一定律。她一边写,一边轻声念。

一开始工厂里的女工以为她疯了,一个纺织女工要去学这些,后来她们打开窗户偷听她轻声念书,再后来,她们坐在她身边,一边听她念,一边跟着她在心里默念。

女孩子清脆的读书声,就这样慢慢飘散在万国租界的夜里。

她们都盼着她,盼着她能考上女子学院。

就好像这样,她们自己也有了希望。



本田樱十九岁那年,她正式从圣约翰女子学院毕业,成了本校的一名英语老师。

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在她还没有正常上岗之前,其实她已经有了一个得意门生,一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女工,一个叫王春燕的姑娘。

她用两年的时间,教了她许多许多,她教得耐心,王春燕也学得认真,这个从前只读过几本启蒙读物的女孩,执拗认真得超出本田樱的想象,她从小学课程学起,在繁重的工作之余,一遍遍捧着书本教材学习。

她的底子很差,但并不妨碍她进步的很快,本田樱说,等她再学一年,就能试一试报考圣约翰女子学院了。

王春燕晚上回去,看着自己一点点攒起来的钱,抱着存钱的木盒晃了晃,叮叮当当,做梦都是笑醒的。

再有一年,再给她一年,她说不定就能实现自己的读书梦了。

王春燕十七岁生日那天,本田樱带着王春燕上街,给小姑娘量身做了一身女学生爱穿的百褶裙和马蹄袖衣裳。

“我还不是女学生,能,能这么穿吗?”王春燕站在裁缝店的镜子面前,惴惴不安的问着。

“怎么就不能穿了?现在的年轻女孩都喜欢这么穿,再说了,你不是我的学生么,怎么就不是女学生了?”本田樱又是笑,温温柔柔说道。

王春燕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

本田樱轻笑摇头,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从乡下走出来的小姑娘,读得书越多,也越有女孩开朗活泼的样子了。

本田樱是把王春燕当成妹妹疼爱的,越疼爱,就越喜欢这个小姑娘。

原因无他,王春燕太懂事了,也太乖巧了,乖巧得让人心疼,懂事得惹人怜爱。

她这样小的年纪,没了父母兄弟,独自一人在偌大的广州谋生,还总能照拂身边的女工和自梳女。

她总是很热心肠,谁有了困难,她会帮她们想办法;她会读报纸,在闲暇之余,为女工们读报纸上连载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慰藉她们枯燥无味的生活;女工们赚了钱,想念家人,她就帮她们写信,将一封封塞满了钞票和思念的信寄回遥远的家乡。

王春燕的人缘一向是很好的,女工们喜欢她,所以盼着她好,所以期望她真的能考上女校,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时人总是敬重读书人的。

王春燕对本田樱也是很好很好的,本田樱自幼没有兄弟姐妹相伴,王春燕却像个真正的家人。

她会为本田樱熬煮甜甜的马蹄糖水,会在她生病的时候为她抓药煎药,也会坐在桌子旁,支着脑袋听她读自己写的英文诗。

她的英语水平算不上多好,但她却听得很认真,很认真,就像在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本田樱心中一动,朗诵诗句的语调,更加温柔低沉。

本田樱为王春燕买了许多东西,说要给她梳妆,说她已经长大了,该打扮得像个大人了。

王春燕原本还想拒绝,却在本田樱执着的眼神下妥协,她总是没法扭过本田樱的,她的阿樱,是个温柔又固执的人。

她认定的事情,总是很难改变。

本田樱为王春燕穿上实行的旗袍,是上海的新样式,纯白的丝绸,绣着一朵朵蔓延的绿萼白梅,披肩是珍珠和流苏的穗边,盘口上还镶嵌着两颗白滚滚的珍珠。

简简单单的一个盘发,用木梅簪子固定,王春燕总打成辫子的长发温婉的盘起,一抬眼,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波光流转,一笑刹那风华,美得夺目又肆意,像画报里尽态极妍的旗袍美人走了出来。

本田樱被她这一眼看得愣神,心中莫名悸动几分,才回过神来。

这时她才真切感觉到,王春燕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坯子,只是从前她年少,五官还未长开,又总打扮得那样不起眼,才常常让人忽略了她的美貌。

本田樱为王春燕描眉,顺着她长而黑的远山眉温柔勾描,忽然开口问道,“阿燕,你有没有后悔过……做自梳女?你一辈子都没法再嫁人了,要是……要是你喜欢上什么人,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慌乱,许是她被王春燕的笑晃得慌了神,又许是有许多晦涩难明的、她也不懂的思绪,她提着一颗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的心,小心试探着。

王春燕原本闭着眼,闻言缓缓睁开看着她,她们的脸离得那样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吐息,王春燕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本田樱的脸,让她呼吸微微一滞。

她们之间沉默了几秒,然后王春燕打破了这份无声,“我想……我大概是不会喜欢男人吧。”

本田樱的指尖微微一动,随即她又继续用眉笔勾画,“为什么会?”

“男人,男人有什么好……”王春燕垂了垂眸,“我自小就因为是女孩子,不许我读书识字,不许我出门玩耍,更不许我和旁人说话。”

她无声握紧了双手,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委屈,“娘也是,爹也是,祖父也是,他们总说要生个儿子,以后才有依靠,就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一样。”

本田樱无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揽在怀里,无声安抚她。

“家里遭了水灾,又遭了土匪,什么都没了——吃的也没了,钱也没了,娘还是要生弟弟,拼了命也要生弟弟,她生下弟弟后就崩了血,为了治病连最后一点家当都卖了。”王春燕说着,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砸在手上,”爹说要把我卖了,卖给人牙子给弟弟换奶吃,娘不同意,爹就动手打了娘,说我是赔钱货,说我不该生在这世上,说娘怎么生了我这么个讨债鬼,扫把星,给家里带来了这么多灾祸。“

”你不是,阿燕,你不是。“本田樱抱着王春燕,怀抱收紧了,任由王春燕的眼泪打湿她的衣裳。

她的心又疼又涩,有什么好像在心底满涨着,克制着,好像要溢出来,又好像要将她淹没。

“神爱世人,天父垂怜于你,他一定很爱你很爱你,才会让你来人间走一趟,阿燕,仁慈的父神会赐福于你。”本田樱温柔说道,声音不自觉带上圣洁的空灵。

“真的么……我这样的人,也能得到神的垂怜么?”王春燕迷茫的问道,她依旧是不怎么信神佛的,但她只是渴求一份认可。

“真的,阿燕,我的阿燕。”本田樱捧着她的脸,认真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语气里带着虔诚和慎重,“神一定会垂怜于你,若祂不肯,我便日日为你祈福,天父仁爱,我会用我的虔诚,换取神明对你的赐福。”

她喟叹一声,“愿天父与你同在。”

“那你呢?阿樱,你会与我同在吗?”王春燕拉着本田樱的手,“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本田樱的心跳骤停了半拍,她看着王春燕干净的、执拗的眼睛,缓缓点头,覆在王春燕的手上。

“我会陪着你,阿燕。”

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

这是天父的恩赐,天父的垂怜,天父的悲悯。

民国的岁月总是度过的很慢很慢,车马也慢,书信也慢,火车也慢。

本田樱要跟着教会学校北上,去北平做学术交流,此去路途遥远,坐火车也要十来天,来回行程要足足两个多月。

王春燕和上海妈妈替本田樱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怕她吃不好,怕她睡不好,怕她路上遇到什么意外,本田樱被挤在一旁不许她干活,无奈又好笑。

“妈妈,阿燕,我是跟着教会一起去的,有他们在,能出什么事?”

“哎呦,囡囡啊,闲话不好这样子讲的,洋和尚虽然本事蛮大的,那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和尚,万一路上遇上土匪丘八可怎么办?电台里厢讲了,现在北边不安全,还要侬一个小姑娘跟着跑到嘎远的地方去。”上海嬢嬢颇愤愤不平的说道,一边说,一边还望她的行李里塞厚衣服,“听说北平现在石头冷的,侬一定要记得穿厚点,冻着就不好了,晓得伐?阿拉囡囡这么柔柔弱弱娇娇小小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北边的冷风呢,吹得人脸都要裂开了喽。”

“嬢嬢说的对,阿樱你一定要好好穿衣服,知道吗?”王春燕在一旁点点头,补充道。

本田樱对这一大一下的一唱一和颇哭笑不得,只好点点头,“知道啦。”

又怕她吃不习惯,把一罐南乳用布小心包好,又怕她睡不好,在行李缝里塞进几粒南洋香球,才提着大包小包送她去火车站。

发车的时间很晚,日头早已西沉,夜幕雾蒙蒙的,本田樱从挤挤攘攘的火车上探出脑袋,“嬢嬢和阿燕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看着你走,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一路平安!”王春燕仰着头,掂着脚拉着本田樱的手。

本田樱心中一动,她握着王春燕的手紧了紧,“我会的,阿燕,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火车缓缓驶开,本田樱的手一点点从王春燕手里抽离,王春燕跟着火车走着,然后又是小跑起来,看着本田樱,满脸是不舍恋慕。

“阿樱一定要平安回来,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两个人的手还是分开了,王春燕看着渐渐远去的本田樱,在原地挥着手高喊道。

本田樱怔怔看着她,望着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窗外的光影随火车的前进忽明忽暗,照在本田樱的脸上,也是忽明忽暗的。

本田樱沉默良久,才双手轻轻交握,嘴角轻轻扬起一个笑意来。

“阿燕。”

她唤得温柔而缠绵,带着她清冷的、柔和的声音,带着她心中泛起的万千情意。

她的,阿燕。



03   梦碎

本田樱在北平的学术交流工作充实而繁忙,她对哲学、神学和社会学一向颇有造诣,如今来到北平与燕京大学的教授们一起交流,也觉得受益良多。

因为她见识谈吐不凡,又精通英语、拉丁语、法语、日语、中文等多门语言,燕大对她很赏识,有意聘请她来燕大教学,圣约翰女子学院毕竟是女子中学,并不及燕大,她在那里当个小小的老师,实在有些屈才。

本田樱想了想,有些遗憾的拒绝了,她并无定居北平的打算,更习惯在广州居住。

何况,在遥远的南方,还有等着她回来的人。

她以为她在北平的学术交流生活会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也因而从未关注过外界的消息,直到那日她到了燕大,发现整个学校里都弥漫着一种不自然的肃杀和紧张气氛。

学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教授们也大多心不在焉,这时她才察觉到有些不对,见与她随行的老师们也都说不出什么,干脆找了燕大的教授问。

“本田小姐,你不知道么?城外现在都快打起来了。”

本田樱心中咯噔一下,她望向窗外,只见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街巷,如今人烟稀落,只余报纸和菜叶散落在地。

战火蔓延到了北平,不到三日,北平全境沦陷,许多人拖家带口出逃,燕大的师生也纷纷出城避难。

教会学校的牧师和老师们商议半日,最后决定他们留在北平城的万国公馆内,这里要远比出城更安全。

何其悲哀,这样本属于中国人的土地,一朝沦陷,洋人的使馆界却要比他们的国土更安全。

本田樱沉默着,与他们一起去了万国公馆,一路上她默不作声握紧胸前的十字架,不停地祷告。

像是在向主告罪,又像是在请天主赐福。

事发突然,本田樱想给南方拍一封电报都不行,她不知道南方的情况如何,更不知道阿燕和嬢嬢能不能收的到。

听说南方如今也起了战事,她的心蓦然一紧,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将头深深埋下,不停得划着十字架。

还没等她在万国使馆界停留半日,一辆军车就停在了英国使馆界的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军官。

英国人料想东瀛人还不敢在使馆界放肆,于是还算客气的问,上校到此有何贵干。

中年军官摘下眼镜擦了擦,复又重新戴上,面朝站在使馆大厅里脸色难看的本田樱说道,“在下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来接小女回家。”

半个月后,本田樱和父亲踏上了驶回故乡的汽轮船。

“我希望你不要任性,你应当明白,我放任你和你母亲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不代表我真的不认你们了,你依旧是本田家的女儿。”

本田上校敲着桌子,不耐烦对着没好脸色的女儿说道。

“是么?父亲,究竟是谁不认我们?是谁将我和母亲亲手赶出家门,又是谁这些年来对母亲不闻不问,连她去世都没来看她一眼!”本田樱猛地站起身,指尖紧紧嵌入掌心,声音颤抖着,带着愤恨、不甘和怨怼。

啪!

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放肆!不知礼数!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和父亲说话的?!”

本田樱被扇得倒地,她捂着肿胀起来的脸,恶狠狠瞪着这个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

她忽然嗤笑一声,笑声冷冷的,讥诮又凉薄,“你不值得我尊为父亲。”

本田上校面色阴沉看着她,半晌,才转身离开,临了前丢下一句,“我看你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身为本田家的子孙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责任?本田樱只觉得好笑。

她的父亲从未真正承担过对她的责任,因为母亲忤逆他,他就不惜将发妻赶走另娶,放任她们母女俩在异国他乡自生自灭,他不会真的以为他每隔几年打的一笔钱和让属下在房子外面晃荡两圈就是真的负责了吧?

本田樱讥讽的勾起唇,她是不信她的父亲突然就转了性子,要做一个好父亲,才会把她从战火四起的别国接回来。

回到日本后,本田上校就将她关进了宅子里,严令禁止她外出。

她想给广州拍封电报,本田上校也不允许,只是不耐烦说道,“还管那个中国女人做什么?现在大半个中国都已经沦陷,她都不一定还活着。”

本田樱只觉得齿冷,她定定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这个男人比她料想得还要恶心和薄情。

一开始,本田上校成日里忙碌于进进出出,根本无暇打理本田樱,只将她丢给仆人照料,有时会来找她说几句话,但父女二人没有一次不是不欢而散。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突然缓和了态度,放下身段和本田樱温声细语说话,本田樱却并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感觉,她整日里对阿燕和嬢嬢担惊受怕,却得不到半点外面的消息,根本没有心思对这个男人虚与委蛇,他这样对自己,本田樱反倒更警惕。

她总觉得他要对自己有所图谋。

而这很可能就与他突然把自己带回国有关。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从佣人的闲言碎语中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他的父亲要将她嫁给一个高官的瘫痪儿子。

本田樱的父亲是日本海军中人,几年前日本军部发生兵变,海军在与陆军斗争中落败,她的父亲被牵连,被流放到一个偏院部门任了闲职。

如今太平洋战争再起,她的父亲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想被调往南洋战场,就必须上下打点,疏通关系。

于是本田樱就这样,被他当成铺路的筹码丢了出去,许配给一个瘫子,一个她根本就没见过的男人。

当本田樱得知全部的真相时,她竟没有觉得太过伤心,或许是她早就对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失望,因而也从未有过任何的期待。

但她看向本田将军的眼神也愈加冰冷淡漠,男人被她仿佛看透了一切的不屑眼神激怒,抬手就是一巴掌。

“不孝女!”

本田樱抬眼看着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既无生恩,又无养恩,有何脸面要求我孝顺?”

本田将军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拽起来,“没有生养之恩?别忘了,你的身上流着的是本田家的血!”

本田樱讥讽的扯了扯嘴角,几缕血丝顺着她的唇角慢慢流淌下来。

“你生是本田家的人,死了也是本田家的鬼。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备嫁,下月初十,黑泽家会迎你过门。”

本田将军说完,大步离开,他不喜欢他的这个女儿,很不喜欢,她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冰冷而深沉,仿佛总能看透人心,看透他内心最不堪的一面。

本田樱被软禁在了本田宅邸,仆人们小心翼翼将雪白的白无垢放到她面前,她抬眸看了一眼,眸中波澜不惊,然后低头握着十字架祷告。

祷告仁慈的天父,仁慈的主,睁开眼看看这满目仓惶哀鸿遍野的人间。

仆人们对本田将军说,小姐已经认命了,她乖觉的任由仆人们摆布,乖觉的待在她的闺房里待嫁,乖觉的听黑泽家派来的礼仪老师训诫,本田将军将信将疑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跪坐在榻榻米上看着仆人们捧着礼品和丝绸来来去去,他原本该觉得庆幸,心中却总有一种不安。

他的这个女儿像极了她的母亲,看似无害柔弱,性格却刚烈无比,她真的肯听他的话老实嫁人么?

本田将军的不安与疑虑在一个雨夜里成为了现实。

那天的雨很大,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本田府邸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本田将军从宴席中出来,坐车快到家时,看到整座宅邸笼罩在一片晦暗难明中。

一声惊雷乍响,整座宅邸在他到家门口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宅府内一片惊慌失措,他不耐烦的让仆人们快点去各屋点蜡,仆人们手忙脚乱,生怕惹恼了他,他烦躁的跪坐在原地,回想着宴席上其他同僚对他明里暗里的排挤,内心愤恨不已。

突然,女仆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走廊上响起,紧接着和门被刷的推开,然后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先生,大小姐……大小姐她不见了!”



王春燕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踏上新加坡的国土的。

她从船上下来的时候,脸色依旧很差,下南洋的船很挤,又挤又脏又差,她和几个自梳女挤在船舱下层,每天吃的是被海潮打湿变了味儿的干粮,喝的是又苦又涩的水。

她们中身体最差的姑娘死在了半路上,死在这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乡的茫茫大海上,她们只能简单给她举行了一个葬礼,然后眼睁睁看着水手将她抛到大海里。

“她的魂儿还能回到家乡么?”自梳女问。

“妈祖会保佑她,带她回生她的地方。”水手说。

自梳女们相看沉默着,无人知道她们是被这话宽慰了,还是在想,她们自己还能不能回到家乡。

山河破碎之下,国将不国,广州的丝织厂顷刻间倒闭,商人们想办法将机器运走,运到更西边的地方去,更多的商人只能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厂房被飞机丢下的炸弹炸成碎片。

还有的商人亲手烧了自己毕生的心血,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泪不能已。

但不论如何,哪怕是烧了东西,也不能让这些便宜了敌寇。

王春燕将自己大半的积蓄都给了嬢嬢,让她带着这些赶紧跑,去昆明,去重庆,去战火烧不到的地方。

嬢嬢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阿拉囡囡上学的钱,怎么能给我这么个老婆子,这是囡囡上学堂的钱啊……”

“没了上学的钱还能再赚,嬢嬢,我还年轻。可你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王春燕握紧了嬢嬢的手,泪眼婆娑。

“嬢嬢,你要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

她在车站送别了随着人们西去逃难的嬢嬢,然后跟着自梳女们一起,用仅剩的钱买了一张开往南洋的船票。

自梳女们很明白,她们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国土很难保全自己,倒不如跟其他地方的自梳女一样,去劳动力短缺的新加坡,闯出一条生路来,那里早已有不少自梳女在当地谋生,她们同去也好彼此照应。

于是王春燕将自己的行李收拢了,带着仅剩的一点家当上了开往南洋的汽船。

一路九死一生,终于到达了这片陌生的国土。

陌生的国土,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口音。

王春燕站在街头,心中泛起一种迷茫和无助,其他的自梳女们都不安的跟在她身后,期期看着她。

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她知道现在,她必须扛起责任来,因为她是这些自梳女们之间唯一会英语的人。

一路上她对旁人的照拂和果断,已经俨然让她成为了其他自梳女的依靠。

一开始总是很难的,王春燕的英语只学了两年多,并不能算得上多好,她又从未和本田樱之外的人说过英语,当地人的英语口音又很特别,在最初,她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吃了闭门羹。

但她总是憋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旁人不给她好脸色,她就厚着脸皮缠着人家,一次又一次的被赶出来,脸面被踩在脚下,她抹把脸,又加快脚步继续帮自梳女们找工作。

她帮自梳女们进了纺织厂,去了有钱人家里当佣人,等到她们都有了着落,不至于沦落街头,更不至于在这异国他乡被别有用心的人卖进红灯街之后,她才为自己找了一份工作。

因她会英语,又会广东话和国语,她很快被一家英籍华裔雇佣,成了这家照顾孩子的女佣。

像她这样在南洋华侨家庭中做佣人的自梳女有很多,人们称呼她们为“妈姐”。

雇佣她的人家是一户祖籍广东的华裔,几十年前移民到了英国,后来又移民到了新加坡,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人家,也因此格外喜欢雇佣妈姐,因为妈姐总是勤劳又能干,在当地的上流社会颇为抢手。

这家的男主人姓周,叫什么王春燕是不知道的,她每日都会恭敬的尊称对方为“周先生”,周先生的太太是当地的峇峇娘惹,是几百年前下南洋的明代遗民。可惜周太太去的早,只留下了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与周先生作伴,小男孩调皮顽劣,周先生之前找的几个妈姐都无法看得住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男孩,周先生实在为儿子愁得没有办法,王春燕来应聘时,他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

但不知怎的,王春燕居然让周小少爷乖乖听起了话来,周先生大喜,顺理成章的留下了王春燕。

于是就这样,王春燕在这异国他乡有了一个小小的落脚处和可依凭的地方,周府一方小小的仆人房成了她暂时的栖身之所。

周府的工作算不上繁忙,虽然依旧很辛苦琐碎,但对于常年在纺织厂工作的王春燕来说,这样的工作已经能称得上轻松。

在闲暇之余,她会难免想到本田樱。

本田樱和她失去联系的那段时间,她担心得要命,一趟又一趟的往教会跑,期望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为了打探到她的消息,王春燕错过了好几轮和其他自梳女一起南下的机会,若不是她最后实在拖得没办法了下定决心一定要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战火的阴影之下,船票的价格一涨再涨,甚至千金难求。

是教会的人劝她说,她一直跟在英国教会身边,不会有危险,才劝服了她离开。

自此之后,她就再也不知道本田樱的消息了。

她常常在海边北望,望向茫茫大海,她望不到自己朝思夜想的人,也望不到生她养她的故乡。

她想,她的这辈子可能都要在这里了,她会成为一辈子的游子,再也找不回家乡和至亲。

每当这时候时,她的内心就会有一种空落落的茫然。有时她会有一点点羡慕其他自梳女,这些自梳女们有些和家人的关系并不好,但却依旧割舍不下对家人的亲情,于是她们在外面挣的钱,总会写进一封封字字珍重的家书里,将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钞票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寄往大洋彼岸的故土,被层层转交,送到逃难的亲人手上。

她们是远远高飞的风筝,一封封的家书,是连接着她们和家人之间细细的风筝线。

而王春燕,如今已经连风筝线都没有了,她彻底成了孤飞的风筝,孤飞的燕子。



04   怜香

本田樱身形狼狈的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浑身发冷。

她又冷又饿,身上仅剩的值钱东西只剩下一根钢笔了,但她舍不得卖掉,因为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她抬眼看着新加坡干净宽阔的街道,咬了咬唇,决定再坚持一下,坚持找到附近的教堂去求助。

这是她逃离开本田家追捕的第三个月,过去的半年里,她一直在东躲西藏,她靠变卖从家里带出来的金银珠宝买到了离开母国的船票,然后辗转朝鲜、台湾和菲律宾等多地,才甩开本田家的人,来到新加坡。

为了不被父亲发现,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她根本不敢求助任何人,生怕不小心把自己的行踪消息透露出去,本田家又对她穷追不舍,她很快就花完了身上的盘缠,用最后身上的一点钱买了来新加坡的船票,孤注一掷来到了新加坡。

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本田家的触角总不至于伸到这里,新加坡位于南洋交通要道,西方诸国势力都在此交错,本田家并不好插手这里。

但她此刻也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并不确定当地的教会会不会接纳她,她初来乍到,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找工作。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有些滚烫,连日漂泊在海上,休息不好又吃不好,她的身体又算不上好,所以就发起了热。

她靠着墙稍稍休息了一下,又咬了咬唇站起身,南洋明亮的日光晒得她眼前有些花,看什么好像都蒙上一层过度曝光的白影。

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混沌,好像整个人都被浸泡在了水里,让她的反应有些迟钝,本田樱心知不好,她这样晕倒在陌生的街道上,极有可能陷入危险。

她要求救,她要活下去……她还要好好活着,她还有想见的人没有见到……

突然的,她好像撞到了一个什么人,那人手中的菜篮子掉在了地上,蔬果滚落在地,那个人的怀抱很温暖,身上有一种干净而温暖的皂角香。

本田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艰难看向那人,看到了一张惊慌失措又惊喜万分的脸。

“阿樱!”

她握着王春燕的衣角,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惊惧万分和茫然无措仿佛一下子都随着这一声的呼唤融化殆尽。

她轻笑了一下,然后放下心来,栽倒在王春燕的怀中。

王春燕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遇到本田樱,更没想到她能在危急时刻救下本田樱。

她将本田樱带回了周宅,暂时安置在自己的房中,悉心照顾她。

等本田樱再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了,王春燕刚好回来看她,忙扶起她,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她吃了药已经不烧了,才放下心来。

“阿燕,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了,你又帮了我。”本田樱拉着王春燕的袖子,温声说道。

”怎么这样见外,我的好阿樱。“王春燕一笑,给她掖了掖被角,”你忘了你是怎么教我念书识字的么?要说谢,我也要谢你才是。你帮我的更多,阿樱。“

王春燕拉了拉本田樱的手,“你就先好好养病吧,不要想那样多,阿樱。”

“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有我在呢。”

本田樱看着王春燕在灯光下温柔的脸,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心中却满涨着一种酸涩而柔软的感情。

她断断续续的向王春燕诉说了这大半年来的经历,王春燕听得心惊肉跳,拉着她的手,满是心疼,“阿樱,你受苦了。”

本田樱顺从的枕在王春燕的臂弯里,有种沉甸甸的安心感,“只要我们又能在一起就好了。”

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本田樱的身体慢慢养好了,但可能是因为这大半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本就底子不好的身体更是大不如前。

王春燕总是为她发愁,然后炖煮各种各样的中草药给她喝,本田樱又是高兴,又是觉得遗憾和怅然,自己的身体总是这么不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到她的阿燕,她迫切的渴望自己早日养好身体去找份工作,和王春燕一起分担生活。

毕竟,她并不能在周宅常住,王春燕在本田樱的身体稍微好一些,就托人在周宅附近为她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然后每日不时去照顾她,但这样,王春燕就要在公寓和周宅之间来回奔波,比素日更加繁忙。

本田樱想为王春燕分担一些,于是在这几日,她常常来到周宅帮王春燕干一些家务活,因为她为人文静,谈吐不凡,周宅的佣人们倒是颇为喜欢她,本田樱也不时亲手做一些当地的娘惹糕,分给周府的佣人们。

一来二去,本田樱难免会遇到周家的小少爷和周先生,周先生见她的第一眼,就端着茶杯瞧了她许久,王春燕在一旁擦地,见状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

之后本田樱来的几回,周先生都会来找本田樱说说话,他很快得知了本田樱曾是教会学校的老师,没几日,就询问本田樱是否有意担任周府的家庭教师。

“我这孩子顽劣,怕送他去学校老师管不住他,想留他在家里几年,磨一磨性子再送去学堂。”周先生夹着雪茄,极有耐心又儒雅的说道。

本田樱斟酌了许久,觉得在周家担任家庭教师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样她不仅能和王春燕互相照应,也能在南洋有立身之本。

于是就这样,本田樱顺理成章的成了周家的家庭教师,教授周小少爷华语、粤语和英语,这些都是当地的华人常学的东西,也兼教他算数、科学和文学。

本田樱也因此更频繁的出入周府。

王春燕发现周先生常常向本田樱询问周小少爷的学习情况,原本她是不该多心的,但不知怎的,她就是很在意这件事,尤其是她发现周先生最近好像回家回得更频繁了之后,她就更觉得有些不对。

但尽管如此周先生在家里待的时间仍然不算太长,王春燕也只好按捺下自己的疑虑不去多想,有时她会看到周先生站在廊下看着本田樱教周小少爷读书写字,周先生的神情温柔而愉悦,像是在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又像是在看什么别的人。

南洋的生活平静而琐碎,时光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流淌,一转眼一年已过,王春燕和本田樱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度过了第一个春节。

南洋的华人也过春节,周府自然不会例外,院内外张灯结彩,妈姐们做了地道的家乡菜和本地的娘惹菜。

酒过三巡,宴席过后,王春燕和本田樱坐在院内仰望星星,两个人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躺在草坪上。

“阿樱,你还想回广州么?”

“你想家了?”

“嗯,我想家了。这里再好,也比不上家。”王春燕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怅然。

虽然她的故土已经没有了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虽然生她养她的土地已经一片山河破碎,可那毕竟是她的故乡,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院中陷入了一片静默,片刻之后,本田樱无声拉住了她的手,“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和你一起回去。”

“好啊,等那时候,我就再去考女校,我要成为你的学生,从女校毕业,我还想成女校的老师,成为你的同事。”

“阿樱,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对么?我没有亲人,我只有你了。”王春燕忽然起身,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认真而专注的看着本田樱,就好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她期待已久的,又不敢去触碰的答案。

“会的,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本田樱轻轻抬起手,拂去她耳边的碎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阿燕就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她不着华服,不施粉黛也那样的秀美,一双丹凤眼熠熠生辉,远山眉秀丽而温润。

“天主在上,这是我一生,最渴求的夙愿。”本田樱握紧了胸口的十字架,温声说道。

王春燕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漫天神佛在上,我亦如是。”

在月色星光下的女孩们紧紧相拥着,周先生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看了半晌,将手中的香烟掐灭,走开了。

而此刻,沉浸在新年欢声笑语的南洋百姓们不知道,有无数满载着炸弹和士兵的飞机,正如蝗虫一般,向南太平洋飞来。

战争的阴云,终于向这片安详而富饶的海域侵蚀而来。

半个月后,新加坡的第一声防空警报响彻全城。

一切都仿佛昨日重演,王春燕听着放空警报声里人们慌乱的尖叫声和车马声,脸色惨白得要命。

她抓着菜篮快步回家,街上早已没了人烟,人们匆匆向家中赶去,不敢在外面逗留片刻。

周府一片慌乱,仆人们都在等周先生做出最后的决定,是走,还是留。

这将决定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周先生对此迟迟不能做出决定,毕竟如今战事刚起,船票又被炒的天价高,他还不能下定决心舍下在当地的全部家业。

而仆人们则更人心惶惶,若周府要走,很可能并不会把他们全部带走,总要留下人看家,可这样的乱世中,一旦被留下来,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

谁都不愿意被留下来,谁也不敢想未来会发生什么。

周先生为了打探消息,频繁外出,在政府官员的府邸间游走。

这天晚上,他终于从外面回来,是王春燕给他开的门,已经是深夜了,王春燕去厨房烧好茶,泡好为他端了上来。

周先生将茶盏放到一旁,摘下眼镜将她从下到上细细打量一番,他的表情暗含着某种不经意的傲慢与些微的鄙夷,他眯了眯眼,忽然开口问道,“春燕啊,我记得你是广东人,听说你们那里的女人,有许多去做不嫁人的自梳女的,是真的么?”

王春燕很确定,周先生是早知道她是自梳女的,她并不知道周先生故意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只是点头称是,心里却因为他不怎么掩藏的轻视和敌意不喜。

周先生是个很好的父亲,却并不能算得上是个多好的雇主,之前那几任被赶走的妈姐,都是被周少爷欺负走的,若不是她聪明,知道了怎么顺着周少爷的脾气来哄着他高兴,她也留不下来。

而周先生也从不会训斥自己的儿子有多么任性和大少爷脾气。

“这女人啊,还是要嫁人的好,当什么自梳女?不嫁人算怎么回事?自古以来女子以夫为天,这自梳女,不是违背祖训,大逆不道嘛,你说是不是?”周先生依旧是笑眯眯的,斯文的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刻薄。

王春燕闻言,怔了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许是她一时没控制住她的表情,让她的脸上带出来了几分,周先生问她,“你笑什么。”

王春燕摇了摇头,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只是没想到先生还是这样传统的人。”

毕竟,她是真的没想到,周先生作为一个已经在国外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喝了一肚子洋墨水之后,竟古板守旧得像她那前清的酸腐秀才爷爷。

周先生闻言,脸色不大好看,脸色阴沉看了她片刻,只是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她转身离开时,总觉得一道阴恻恻的目光盯着自己,让她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半个月后,时局越来越紧张,南洋的有钱人开始纷纷变卖资产外逃,周先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带家人离开,去往英国避难。

但他并不会带走所有的佣人,谁走谁留,成了问题。

就在佣人们一片人心惶惶之时,本田樱走进了周先生的书房,桌上放着两盏茶,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周先生。”本田樱微微鞠躬行礼。

“本田小姐请坐,在我面前不必拘礼。”周先生放下茶盏,掸了掸袖子。

本田樱从善如流坐了下来,垂下眸并不言语,也并没有主动去喝茶。

“我并非喜欢拐弯抹角之人,本田小姐冰雪聪明,想必您也早知道我对您的仰慕之情,此次我请小姐来喝茶,其实是为了商议离开之事。你也知道,我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带走,留下的人很可能会有危险,我并不想把佣人们都抛下,但也实在能力有限。”

本田樱收紧了指尖,如今离开南洋的票被炒至天价,大批权贵外逃,想离开南洋,要么是家财万贯之人,要么是在当地有深厚背景的人,本田樱和王春燕哪样都不是,要想离开这里,她们只能仰仗周府,周先生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明目张胆的将这件事摆了出来,几乎是对本田樱势在必得。

“您究竟想如何呢,周先生。”本田樱语气平静说道。

周先生展颜一笑,“本田小姐听说过《怜香伴》这出戏文么?周某并非迂腐之人,如果你和春燕肯同时嫁给我,我想我是不介意将自己的太太带走的。”

本田樱怔了片刻,蓦地抬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周先生,周先生依旧笑眯眯看着她,斯文白净的脸在本田樱眼中头一次变得如此的面目可憎,如此的油头粉面和令人作呕。

“您是想让谁做妾,先生?”本田樱无声捏紧衣角,强忍着反感说道。

“本田小姐,你出身不凡,又上过学堂,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做妾,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何况我对本田小姐,实在是一片真心。”

本田樱的手微微颤抖着,随即她用力拽紧了衣角,“先生,我向您该知道,王春燕是个自梳女,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更不可能嫁给您。”

“那么,她会嫁给女人么?”周先生上前一步,贴近了本田樱的耳边,声音低沉说道,他的声音阴柔而微冷,像一条细细的毒蛇钻进本田樱的后颈,激起她一阵恐惧的战栗。

“先生,您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以直说。”本田樱强忍不适,声音淡漠说道。

“我是什么意思,其实你很清楚,对不对?我知道王春燕这个人的心都在你这里,你的心也一样,我并不贪心,也一向最善解人意,我并不强求你把心能一下子收回来,但至少,你的人要留在我身边。”

本田樱整个人都变得微微颤抖起来,呼吸也颤抖着,她在一片昏暗中静默,静默得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血都渐渐变冷,冷到她的骨髓里,冷到她的灵魂里。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干涩而虚弱,“如果我答应你,你能带王春燕走么?”

“当然,本田小姐,我绝不食言。”

“好。”

她干脆利落的说道。

她抚摸上胸前冰冷的十字架,眼泪簌簌落下。

她想,神大概是永远不会原谅她了。



本田樱和周先生一家在五天后坐上了去往英国的渡轮。

船开的那天,黑压压的轰炸机从低空拂过,丢下一枚枚炸弹,炸得整座城市满目疮痍,尖叫声、痛苦声、哀嚎声充斥人间,王春燕和其他佣人提着行李,在码头上差点被挤得调到海里,炸弹掉落在海上炸起惊涛骇浪,人们争先恐后的挤上船,生怕晚了一步就被丢在岸上,有人被踩死,有人被挤下船掉到大海,还有的人被船上挤下来的行李砸中,一下子倒地不起。

周先生和本田樱上的是英国人的船只,米字旗飘扬之下,炸弹都默契的避过了这艘船。

本田樱坐在自己的船舱内,看着窗外惨烈的景象,眼中一片空洞。

周先生对本田樱许诺,只要她肯与他在英国结婚,他就愿意把王春燕一同带回英国。

自从那天答应周先生之后,他就不时将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送给她,并且毫不避讳其他仆人在前,所有人都知道,她即将要嫁给周先生了。

自然,也包括了王春燕。

王春燕没有来找本田樱,本田樱也没有半句和她的解释,原本也没什么好说的,本田樱想。

她不可能,也不愿将这桩交易透露半个字给王春燕,她知道那个姑娘是一个怎样的性子,她和她一样,都有一种骨子里的执拗和执着,她不想让王春燕知道,自己为她付出了什么。

她们两个弱女子,也本来就难以在这乱世中圆满,她们怨不得任何人,只能怨这世道,实在太过残忍,太过不公。

只要能活着就好了,本田樱听着汽船开动的声音这样想,只要能活着,好好活下去,就算她们不能在一起也没什么了。王春燕恨她也好,至少,这说明她还活着,那样鲜亮的活着。

她不知在汽船中枯坐了多久,她看到新加坡的港湾在她眼中逐渐变成一条细细的线,然后渐渐消散在海天一线中。

一年多前她刚来到这陌生的国度时,尽管她还很艰难,但她还那样坚信自己能再见到她想要见到的人,她的内心还有希望。

而现在,她已经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船舱外传来周家仆人来来去去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压低了,窃窃私语着。

“没想到……燕姐留在……真的不会有……”

“谁知道呢……我们都走了……新加坡会不会有军人……”

本田樱敏锐捕捉到几个词眼,她猛地回过神来,快步打开房门。

“你们说什么?!”

周先生骗了她。

他骗了她们两个,骗了她们所有人。

就像本田樱以为她可以牺牲自己,救王春燕一样,她不知道王春燕也会和她一样付出。

“周先生,如果我自愿留下来,你能带走本田小姐么?”

“这是自然,只要你肯这样做。”

“那好,我愿意如此。”

于是在船开的前一刻,她最后看了一眼船舱里的本田樱,缓缓关上了门,下了船。

当本田樱跑到周先生面前质问时,周先生就这样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全部的真相。

他对一切胜券在握,他已经是个赢家了,所以他不需要再虚与委蛇,尤其是不需要和一个女人虚与委蛇。

他从不相信女人能真正反抗男人,对本田樱一年多来的耐心,已经是他教养的极限了。

本田樱气得发抖,她一巴掌打在周先生的脸上。

“你让我觉得恶心!”

周先生怒极,大手几乎要将本田樱的手腕捏断,“我希望你好好看清局势!你的工作是我给的,船票也是我买的,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你真以为我能放任你和一个下贱的女佣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我给她留够了钱让她待在南洋看家,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周先生,我不是要饭的!我自诩从未白吃过你一顿饭!更从未向你乞求过一分半毛!你给我的东西,我一件不拉都保存着还给你,你买的船票,我现在就把钱给你!”

她将自己的行李拉过来,一件件将他送她的珠宝首饰甩在他身上,周先生的脸越来越黑,越来越冷硬,最后,本田樱将自己的钱包打开,掏出里面所有的钱,丢在他脚下。

“这些够了么?!”

“你疯了么?!”周先生又想抓住她,本田樱后退一步,掏出钢笔将笔尖对准自己的咽喉。

“滚开!给我滚开!”本田樱的声音凌厉而尖锐,甚至染上了几分凄厉,她用力将锋利的笔尖从脖侧划过,鲜血瞬间流淌下来。

周先生被她决绝的、刚烈的行为震住,一时吓得脸色发白,待在原地不敢动,“本田小姐,你快放下钢笔,不要这样!”

本田樱将钢笔扎得更深,鲜血流淌下来得更多,几乎要染红了她的衣襟。

“我不再欠你什么了,周先生,原本也没有欠过你任何东西!你永远不要再靠近我!只要你没能提前杀了我,我就能杀死我自己!我永远也不会被你胁迫!”

周先生不敢置信的看着本田樱,看着这个长相柔弱清冷的女子眉眼间的决然倔强,他盯了她许久,才有些回不过神的说道,“你这个疯子……真是个,疯女人……”

她是个疯女人么?本田樱想,也许,她是的。

从她的希望破灭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发疯了。

她弄丢了天父派来救赎她的天使。

神不会再垂怜于她了。



05   经年

王春燕这一生,总是经历了太多太多。

八岁那年,祖父去世,王家失去了最后的支柱,从此衰颓之势再难挽回,王家日益艰难,逐渐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

十三岁,家乡闹了饥荒,因饥荒又闹了匪灾,百姓纷纷外逃,她也跟着父母一起,踏上了逃荒的路,从此再不得见故乡。

十四岁,父母兄弟死绝,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差点被卖进窑子成为暗娼,幸得自梳女相助,于是她进了冰玉堂,盘了头,成了自梳女,从此嫁与天地,再不得与人婚配。

十五岁,她遇上了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那个人叫本田樱,是个梳着学生头的温柔少女,她喜欢的人博学多识,是个真正的文化人,她欢喜极了,她喜欢的人教她念书识字,鼓励她追求学业,弥补幼时的遗憾。

十七岁,她以为自己的幸福唾手可得,然后战争来了,她被迫难逃,离开故国,成了海外游子,北望家乡,家乡山河殇。

十八岁,她在异国他乡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她们一起约好了,等战争结束,就一起回去,永远在一起不分离。

然而这份小小的夙愿也终于又被战争打碎,她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王春燕想,她大抵是算得上不幸的,但也算得上是幸运,因为在这乱世之中,人命一向轻贱如浮萍,莫说亲人离散山河破碎,便是活着,都算是一种极致的幸运,她虽然吃过许多苦,但依旧顽强的、坚韧的活了下来,像故乡的春草,年年萌发,向阳而生。

她对命运,从不曾有半分怨怼。

因为她还是活了下来,在这乱世中活了下来,然后,她又见证了许多。

二十三岁那年,太平洋战争终于结束了,她在南洋平安无事活了下来,听闻故国新生,她欢欣鼓舞,随其他华人一起,踏上了浩浩荡荡的回乡之路。

她总是割舍不下自己对故国的情感的,她深爱着这片悲怆的、苦难的土地,听闻国家号召海外华人回国建设,她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和积攒下来的书籍全部带了回去,连带着的,还有一份她心中的怅然。

她回到了广州,因为她常年生活在南洋,会英语、广东话和马来语,她很快就被当地政府聘用成为外宾招待员,在港澳地区的对外出口部门工作。

国家百废待兴,人才奇缺,王春燕这样从前未上过学的人也能得到任用的机会,她的心中,不是不感激。

几年后,她因为工作出色认真负责,被推举上大学,她踏上了前往首都北京的火车,来到了院系调整后将燕大吸纳进去的北京大学,对英语进行深造。

在她人生的第二十七个年头,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读书梦,她行走在昔日燕京大学的校园湖畔,抱着一本英文书,望向远处红墙黄瓦的北京旧城,心中思绪万分。

她想,昔年风华正茂的本田樱,是否也曾像她这样,漫步于此地?

她的人生,在时代的倾轧总是轻贱如浮萍,所以她总能学会知足,唯有她,唯有那个人,成了她一生最难以释怀的可望而不可求。

皎皎如山月,登顶不可摘。

她想,她的阿樱早已在英国过上了幸福安宁的日子,她该为她感到高兴的,她只是……只是……她还是抱着书本蹲了下来,不知不觉已泣不成声。

大学毕业后,她回到广州,成了一名大学英语老师,成为新社会的公民后,她自然不再受到自梳女的身份束缚,同事和好友总热心的向她介绍对象,都被她一一拒绝,问她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她也只是沉默不语。

于是人们便渐渐放弃了劝服她,只都默认了她的爱人,也许是早已离世了。

毕竟乱世刚过不久,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常见。

时光渐渐流逝,王春燕亲眼见证了这个国家从一穷二白渐渐崛起,见证了这片饱受百年苦难的国土一点一滴恢复昔日的生机与希望,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她见证了许多许多,因为她曾下过南洋的身份和学习英文的背景,在特殊的年代,她也曾受过一些刁难和磋磨,但她都挺了过去。她的心态依旧豁达乐观,她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她早就学会了在苦难中保持乐观,坚韧而顽强的活下去。

八十年代,这个古老的国家重新焕发出新生,人们迫切的渴望着与外界的交流,大量来自异国的小说、电影、音乐和书籍纷纷进入封闭了许久的国度,为人们打开了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王春燕作为一名英语老师,对这些东西也非常感兴趣,她常常会来到书店逛一逛,买上几本全英著作。

她还记得那个人对她说过的话,她说,我们女子要开眼看世界,要多读书,多长知识,方才不辜负身为女子,来这世界走一趟。

她早已年过五旬,到了退休的年纪,平日里闲来无事,她就以书籍为伴,在那些泛着墨香的外国专著里静静消磨着时光,有时她读书读着读着,会有一种恍然。

仿佛回到了经年岁月里,她依偎在本田樱身边读书时的模样。

总会有学生不时来看望她,知道她喜欢书,常常会专门寻了外国的英文著作赠与她,她有时也会翻译一些外国著作投给出版社,权作退休之后的消遣。

这年生日,她的一位得意门生来看望她,给她带来了好几本刚从国外引进的英文书,与她边喝茶边闲聊。

“我听说老师从前做过自梳女,当过纺织女工,还下过南洋当过女佣,老师您年轻时的人生可真精彩。”

王春燕温和一笑,“是啊,不过都是旧年的老黄历啦,年轻的时候,我确实是经历了许多事情。不过,这些也只是时代使然罢了。”

“我给您带了一本书,一个英国学者写的,是讲自梳女的,我想您一定会喜欢的。”

“哦?”王春燕笑了起来,“那我可一定要看看,没想到还有学者会研究自梳女的故事。”

她拿起了那本书,书的封面上用中文和英文标注着一个词,自梳。下面是一张画,是一个女人的剪影,梳着大辫子,穿着中式短衫和长裙,充满了民国时代旧女子的韵味,剪影里镶嵌了一张中国花鸟图。

是一枝横斜上来的樱花,花枝上落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春燕。

许是这张图的意境触动了她的些许回忆,她略有些出神的望着封面,回想起了许多往事,心中万千思绪也跟着翻涌起来。

她随手打开扉页,看到了一段话:

在我的青年时代,我曾在中国遇上了一个自梳女。

她温柔、善良、美丽、坚韧,她拥有那个时代的中国女子最普遍的、也最珍贵的品质。

她曾教会我许多东西,也曾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回忆与痕迹。

谨以此书,赠予王春燕,我的阿燕,我的自梳女。

我此生求而不得的,爱。

书页哗啦啦被风吹起,书本从王春燕的手中滑落。

一滴眼泪滴落下来,正好砸在书页上的“自梳”两个字上。



三个月后,英国伦敦。

古朴而宁静的剑桥大学里,抱着课本的学生们一边漫步于康桥旁,一边欢声笑语。

快到上课时间了,许多学生们匆匆向一座教室赶去,今天是本田教授的东亚文化史课,她的课堂总是生动活泼又信手捏来旁征博引,而且本田教授在东亚学术界地位一向很高,是个著作等身的知名学者,所以不少学生想听她的课,都要提前抢位置。

后来的学生到教室时,礼堂已经坐满了,就连走廊上都坐有人,于是学生们干脆把礼堂的门打开,让站在外面的人也能听见。

本田教授是个气质优雅的中年学者,即使她早已年过五十,身上依旧拥有一种岁月磨不去的美丽,她笑容温和得与学生们打了招呼,然后温声讲起了今天的课程。

她今天要讲的,是一群东方古国里特殊的女人,一群早已被时代遗忘的、消失在历史中的女人。

她们的名字叫,自梳女。

“正如我方才所说,自梳女的出现拥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因素,明清时代中国南方地区发达的纺织业让这群苦命的东方女子有了经济独立的机会,在获得经济独立之后,她们自然会追求更高层次的人格独立,因此,自梳——即自己嫁给自己,成了她们反抗父权社会的一种温和的、无奈的方式。”

“尽管这种反抗充满了妥协与辛酸,也尽管许多自梳女在自梳之后依然难以割舍下对亲人的责任,她们中的许多人常常一辈子都在用自己赚的工资来补贴家人——而她们的家人甚至都不愿意让她们在死后葬入家族坟地,这对于视死如生的东方人来说,无异于是一种非常残忍无情的处罚。但这些柔弱而坚强的、像蒲草一样的东方女子,依旧走出了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路。”

她的声音温柔而沉静,将自梳女的历史娓娓道来,有时她的脸上会出现片刻怀念的、追思的表情,就像她是在缓缓讲述着一个,她亲眼见证的故事。

“自梳女的黄金时代来自于民国时代的纺织工业大发展和西方平权主义的传入,当男女平等的观念第一次冲击这个以农耕文明为根基的传统国度,它在启迪城市中的先进女性勇敢追求自我的同时,也让许多普通的、来自乡下的女孩以自梳这一传统方式选择了一条新的解放道路。”

“自梳女随着南方纺织业的发展而兴盛,也随着南方纺织业的衰弱而凋零,但这群柔韧而坚忍的女性从未选择过自怨自艾,就像那句话所说,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于是她们中的许多人选择了下南洋,在异国他乡寻找新的工作机会,用自己勤劳灵巧的双手,创造了属于她们的新故事。”

“在南洋,这些从前不曾接触过半点英语和书本的中国女性,学会了英语、马来语和潮汕话,又凭借聪明心细、手艺出众的优点获得了南洋上流社会的喜爱。当时南洋地区的达官显贵都以雇佣自梳女为傲,南洋的豪宅中处处可见梳着大辫子的自梳女,而她们也因此被当地人尊称为‘妈姐’。”

说这话时,本田教授的语气忽然又带上了几分慎重和敬佩之意,她垂眸了片刻,复又抬眸,轻轻勾起唇,“这是一群值得尊重的伟大女性,她们的确是那个新旧交替时代下的特殊产物,也的确拥有其保守的、落后的一面,但不论如何,她们依旧向我们展示了,一群来自旧时代的人,是如何适应那个日新月异的、跌宕起伏的时代,活出属于她们自己的精彩人生。”

话音刚落,全场掌声雷动。

人们钦佩着,议论着属于自梳女的故事,不时有人提到了本田教授写的那本书,提到了她在书中隐晦提起的,那个属于她的爱人。

那个有着好听中国名字的自梳女。

人潮渐渐散开,本田樱站在讲台之上,静静沉思着。

她还沉浸在一种追思的、惆怅的情绪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低下头,握住陪伴自己多年的十字架,无声祷告,以期平静自己心中沉积多年的情感。

不知何时,礼堂里已经一片寂静,学生们早已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一个脚步声从礼堂后排传来,渐渐的,越走越近,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回响,然后忽然停住。

日光透过剑桥大学礼堂古老而漂亮的花窗,投下一片繁复蔓延的日影。

在这样的静默中,本田樱若有所感,一种不敢置信的、苦涩而欣喜的感觉蓦然涌上心头,她睁开眼,看见礼堂讲座对面的座椅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和她一样,早已满头白发的女人。

她缓缓站起身,看着她的阿燕,她早已年华不在的爱人,就像昔年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和她相视一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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